(一)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中共中央下發了針對當時滯留在學校的大專院校畢業生畢業分配的文件,規定這一屆畢業生的分配去向是大部分到中國人民解放軍農場接受再教育,另有百分之二十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鐵定了心要去農村,我是帶著農村、農民的印記來到這個世界的,農村才是我最熟悉和最熱愛的天地。可是駐我們系的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卻把我列在去解放軍農場的名單中,我即刻找到工宣隊表明了我一定要去農村的態度。工宣隊的一班人正在發愁,聽到我的要求都樂了,原來我們班的一位同學被分配到農村,他堅決要求到解放軍農場,這樣我倆做了個對調,三方都隨了所愿。待到把我的分配去向由軍隊農場調整到農村時,分配給南陽的指標已滿員,但是信陽還有指標空額,于是我就被分配到了信陽,信陽大學生分配辦公室直接把我分到位于大別山區的羅山縣定遠人民公社春秋大隊,春秋大隊黨支部安排我長住畢樓生產隊,這一住就是三年零四個月。我常想,假如當初工宣隊的第一分配方案是把我分到農村而不是軍隊農場,那我極大可能就是愉快地回到我的故鄉南陽某地農村,羅山縣的春秋畢樓大概率是和我沒有什么關系了。天知道我和春秋畢樓為什么有這么深厚濃重的緣分,使我在畢業分配的過程中出現了那么一個周折,才有了來到春秋畢樓的機會。
我是一九六九年元月一日來到春秋大隊的。就在這前一天,大別山區開始落下一場少見的大雪。雪花飄入環繞著半邊春秋的竹竿河,融進清澈湛藍的河水,加入淙淙低吟的合唱隊伍,歡快地奔向遠方。過了小橋登上高高的河岸,眼前開闊的小平畈里白雪皚皚,縱橫交錯的田埂、小路借助落雪把大地畫成了形狀各異的棋盤格子,一個個朦朧在雪霧中的村莊就像棋子一樣散落在這夢幻般的田畈中。遠處大別山的主峰已被隔斷在雪幕以外,能看到的是那從鉛灰色天幕下逶迤走來的一道道山嶺,嶺上松柏蔥蘢茂密,頂著潔白的雪冠更顯得偉岸挺拔。山邊的翠竹不堪身上積雪的沉重彎下了腰,山沖里時不時傳來折竹的爆裂聲。大別山本來就是我敬仰的山、神往的山,沒敢想第一眼看到的她竟然比大師們筆下的水墨畫還要迷人,還要秀美,美到讓我心醉。想到這里將要成為我的家,成為和我朝夕相伴的地方,我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真想大聲地喊一聲——春秋,我來啦!
春秋大隊的隊部設在一座不知哪個朝代修建的一進二院的春秋祠中。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農業合作化高潮中由共產黨員張志成帶頭組織農民成立了信陽全地區第一個以“春秋”命名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后幾經沿改,現在叫春秋大隊。十多年來,春秋的工作事事走在信陽地區和羅山縣的前面,成了全區、全縣農村、農業戰線上的“領頭羊”。“農業學大寨”運動中,春秋又以改水治山、壘壩造田成績顯著,被樹立為信陽全區學大寨的先進典型。張志成同志從五十年代以來也一直都是河南省級勞動模范。
春秋大隊位于大別山北麓的淺山區,站在村后山頭往南望去,越過重重疊疊的高山峻嶺,大別山的主要山峰依稀可見。土地革命時期這一帶屬于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在以張志成為主的大隊黨支部一班人及春秋老百姓身上現在還能明顯地看到當年工農紅軍那種不怕困難、勇往直前的精神。原來的荒山遍植以松柏為主的各種適生樹木和竹林,條件較好的地方建起成片的茶園、板栗、甜柿等經濟林;荒山溝里修起堰壩,建成層層梯田。大隊還購置了大型拖拉機,建起農機修理和小件農具制造廠,開辦了學校、衛生室、百貨店等。在當時全國各地農村生產能力低下、物資極度匱乏、經濟生活整體比較困難的大背景下,能做到這些實在不容易。
我住的畢樓生產隊由于處于春秋山沖的上游,所以肥源少,田土瘠薄(注1),造成了糧食產量低、社員分配口糧低、年終分紅水平低的“三低”狀況,三年二頭要吃“返銷糧”,用當時的說法叫做“落后隊”。全隊四十多戶就有十多個大齡男青年找不到對象,連生產隊長畢延旗也是單身漢。春秋人把單身漢叫做“管條”,剛到畢樓的時候有人給我介紹說,咱畢樓窮啊,光是“管條”就有十多個。我很納悶,問他們,咱既然窮,還要那么多人去管什么條啊?鬧了個大笑話。
(二)
在送我到畢樓的路上,張志成書記向我著重交代了兩件事,一是要支持生產隊隊長畢延旗的工作,一個生產隊近二百口人,有一個好的隊長是搞好工作的關鍵,延旗是個公道正派人,要多給他撐腰鼓勁。二是要想辦法提高稻田肥力,增加糧食產量,提高群眾生活水平。想到畢延旗還是個單身漢,家中只有一個年邁的母親,我就決定和延旗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協助他搞好工作,為改變畢樓面貌盡我的力量。
有一天延旗對我說了一個想法,把一些水塘里多年淤積的黑泥肥土挖出來施到田里,至少能連續兩年增產還能增加水塘的蓄水量,是一件一舉兩得的好事,但這活必須在春雨到來前完成,否則會影響儲蓄春季雨水,危及當年收成。清塘前要把現有塘水全放掉,如遇到春季雨水少的話,對當年的水稻生產也會帶來較大風險。還有,清塘泥要在早春開始,這時稻田水很涼,有時還會有薄冰,是一個很苦很累的活,往年曾想過做這件事,因為部分群眾認識不一致,沒能落實。延旗說的這個辦法其實這幾天我在了解情況時也有社員提到過,還教給我避免風險的辦法,即選擇一些上下都有水塘的坑塘先清,之前先把下面坑塘塘埂加高以增加攔蓄上塘排出的水的能力,這樣就不會有大的風險。聽了這些意見,我心里踏實了,就支持延旗的意見,并且說干就干。
這的確是一個又苦又累的活。男勞力要用鐵锨把又黏又沉重的黑泥用力挖起來放到筦子里(注2),女勞力擔著兩筦子黑泥,蹚著稻田里腿肚子深的泥水,將黑泥由遠及近地倒入水田。俗話說早春田水冷入骨,加上每擔泥巴少說也有八九十斤,一天下來每人要擔六十多趟,說是苦累那可是真格的。干到第三天,我的雙肩就紅腫起來,扁擔放到上面火辣辣地疼。第四天午飯后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不想一下子就睡著了。矇眬中聽到社員們雜亂的上工腳步聲,一個小姑娘說:“小黃還沒起床吧,喊喊他。”另一個好像是村頭畢家群老爹的聲音:“小聲點,讓他多歇一會兒,沒看見這兩天他比你們干得還歡實,別把他給累壞了。”聽著這話,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社員們男男女女沒有一個人喊苦叫累,我怎么也不能退縮,一骨碌爬起來,跟上大家走向工地。
這天夜里也不知什么時間,一種異樣的感覺把我驚醒了,身下濕漉漉一大片,冰涼冰涼的,我一下子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震驚、羞慚、懊惱,一下子讓我不知所措。二十四五歲的人,大學都畢業了還尿床,丟死人了。我在心里不住地咒罵自己,如果不是怕驚動了延旗,真想抽自己個耳刮子。我伸手往身邊摸摸,還好,只是濕了我身下這一塊。天亮了,聽到延旗穿衣起床,我對他說,今天身體不舒服,不能上工了。等到大家都上工走了,我趕緊把棉被拆開,連同床單在水塘里洗凈,趕在傍晚前把棉被縫好,算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地把這事瞞了過去。
這一季我們一口氣干了一個多月,清淤了四口塘,培肥了三十多畝田。雖然我和全生產隊男女勞動力腿肚子上都皴滿了血道道,但今年多增產些糧食的希望還是充滿了大家的心頭。在接下來的兩年,我們又清了六七口塘,使全隊糧食產量上了一個臺階。
南方稻區為提高稻田肥力普遍采取種植綠肥的辦法。就是在稻谷收割前,在部分稻田撒播紫云英種子,第二年春耕時把生長茂盛的紫云英莖葉花割下來掩埋入其他稻田,種得好了一畝綠肥可以肥兩畝甚與三畝田,可是這種行之有效的辦法在畢樓卻很少見。后來我才知道,畢樓因為大部分田土貧瘠,山沖狹窄,光照不足,種上的紫云英出苗瘦弱,難以越冬,他們過去也多次試種都沒能成功。
一九七○年夏,有兩位信陽地區農科所的同志來到春秋搞調研,我就向他們介紹了畢樓的情況,請教解決辦法。他們說,紫云英是豆科作物,喜磷,根部能共生根瘤菌。在水稻收割一周前,將過磷酸鈣和紫云英種子混拌撒入稻田,水稻收割后田間挖好排水系統,防止冬季稻田積水結冰。這樣紫云英因為有了磷肥的作用,冬前即可形成壯苗,共生大量根瘤菌,安全過冬,春季就能實現綠肥豐產,這種技術叫做小肥換大肥,大肥換大米。這真是一個好辦法,我決定今年秋播先搞試驗,取得經驗后明年再推廣。隊里沒錢,就用我的工資;磷肥緊缺,我到縣里請領導支持;班車不給托運,我給司機師傅說好話。司機師傅爽快地說,知識青年搞農業科研是好事,咱大力支持。當年秋播我和隊里幾個青年社員一起搞了五畝試驗田,第二年春果然取得了成功,雖然產量不理想,可是為我們今后的試驗和推廣積累了經驗。
(三)
那幾年我從內心深處就把畢樓當成了我的家,畢樓的事很自然就是我的家事,時時刻刻掛在心上,隊里的老老少少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樣。畢樓的鄉親們也從沒把我當外人,手把手地教我干農活,心貼心地給我說家長里短。我在這里吃了一千二百多天“派飯”,不管到哪家都是把僅有的好東西拿出來。春秋那一帶有一個風俗叫“過月半”節,就是每年農歷七月上半月任意擇定某一天改善一頓伙食就算“過月半”了。那些年我輪到哪家吃飯哪家就“過月半”。我有兩個春節沒回南陽老家,是在畢樓過的。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初二的那幾天,每頓飯后我就被另一家拉走了,藏在房里拉家常,喝茶抽煙吃花生,不讓出去走動,怕被別人家發現搶走了。有一年大年初一,張志成走了五里山路到畢樓搶我,已經把我藏起來的畢國平老爹不讓,說書記是仗勢壓人,張志成笑著高聲喊,今天我就仗勢了,你不愿意就找地方告吧。
一九七O年七月二十八日,張志成和大隊治保主任畢延釗做我的入黨介紹人,經定遠公社黨委批準,我成為一名正式共產黨員。我離開春秋的第二年,張志成借到鄭州開會的機會,用大隊儲備糧在公社糧管所兌換了三百斤全國通用糧票,繞道給我送來。他動情地說,你在咱春秋吃成了大肚漢,現在的口糧指標咋夠你吃啊,這是你春秋的老爹老媽們要我帶點糧票來補助你一下。
我離開春秋的第三年春,借到信陽出差的機會,我又回到畢樓。我難以滿足鄉親們要我再輪流每家吃一天飯的要求,只是盡最大可能地住了四天。畢延旗正在談對象,是定遠街南頭的,叫沈秀芬,丈夫前幾年病故了,自己帶著一個四歲的女兒。那天延旗一定要我和他一起去沈秀芬家看看,還說,是你秀芬嫂子一定要你去一趟。沈秀芬長相身材都很好,挺麻利的,看來延旗在她那里沒少說我的好話,第一次見面一點生疏感也沒有,一口一個“兄弟”。延旗燒鍋她掌勺,熱情地款待了我。
一九九○年前后的那幾年,河南全省連續遭遇嚴重旱災,各地用于抗旱救災的農用柴油指標都很緊缺。這個時候的春秋大隊(應改稱春秋行政村)和張志成早已沒有了當年在地、縣、鄉里的影響力,無力爭取到能夠解救旱情的農用柴油指標,眼看著旱情一天天加重卻沒有辦法,只能到南陽找我求助。十多年沒見過面了,看著老支書那霜染的雙鬢,歲月和事業的催促已顯得蒼老的面容,春秋的那些山、那些水、那層層梯田里干旱待救的禾苗,那一張張熟悉又可親可愛的老爹老媽和兄弟姐妹們的神情相貌,就像快放的電影鏡頭全都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沒再去糾結南陽的指標應不應該給信陽的春秋使用,撥通了南陽地區石油公司經理辦公室的電話。
(四)
一九八四年春節前,中共南陽地委報請河南省委將我由淅川縣委副書記提任內鄉縣委書記。河南省委組織部在審閱我的檔案時對于我為什么能夠在一九七O年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入黨提出了疑問,要求南陽地委搞清楚并上報省委。南陽地委派出兩位同志到羅山春秋做了調查。若干年后,參與調查的同志告訴我,春秋的干部、群眾對我的反映實在好,他們寫的調查報告甚至可以作為一篇動人的報告文學登上報刊。一九九五年,河南省政府在新加坡開辦了一個城市規劃建設與管理市長培訓班,全省各市派一名副市長參加,省建設廳副廳長鄔學德為副帶隊。一天鄔學德對我說,春秋的老百姓對你的評價可是高得很呀,說共產黨的干部要都像你一樣,就不愁我們社會主義的事業辦不好。我很驚訝,你這個省里的廳長怎么可能聽到大別山里一個山村的老百姓說的話。他問我,春秋有個叫畢家田的人你認識不?我說,認識呀,不就是春秋畢樓生產隊的會計嗎?他告訴我他們是親戚,畢家田來他家時多次說過這個話。這兩件事對我觸動很大。平心而論,我所做的和春秋老百姓的夸贊距離的確很大,我實在不能承受。很多應該做的因為我當時認識不到而沒去做,有些應該做得更好些,但效果卻不理想,我至今還心有遺憾。這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共產黨的干部哪怕為老百姓做過一點好事,他們都會記在心里。我們的人民太好了,我們只有堅守初心、全心全意地把他們托付的事情辦好,讓他們有更多的獲得感、幸福感,才能對得起“人民公仆”這個稱號,萬不能重私利和懈怠。否則不光是對不起養育了我們的人民,對不起我們有幸遇到的千載難逢的好時代,也對不起我們自己的良知。
春秋畢樓的一千二百多天在我八十年的人生歷程中不算太長,但毫無疑問是一個“里程碑”。在這里,我從大別山老區人民那里承接了不忘初心、砥礪前行的精神財富,增強了我在這以后各個工作崗位上不畏困難、盡心盡力為民、拒絕邪惡的能力,為我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最終形成起到了“定盤星”的作用。這一切都已根植在我的心中,溶化在我的血液里,讓我終身銘記。
我難忘的春秋畢樓,你那七十多座山頭,四十多條大小田沖和崎嶇山道,都留有我的腳印;那近三百塊稻田,哪一塊都溶過我的汗水,有的還流滴過我的鮮血;村里那四十多家門檻,哪一家我也不知進出過多少次,哪一家飯菜的酸甜苦辣咸淡,沒有誰比我更清楚,就是村里有些大媽大嫂娘家的趣聞軼事我也能說出一二。當然,最讓我牢牢銘記的還是那些熟悉又親切的面孔和他們那勤勞樸實、寬厚善良、智慧堅毅的品格。很久很久了,我從不懷疑,如果哪一天化作了一縷青煙,我也會急迫地再返回去,在那白云藍天上,看看我牽心掛肚的春秋畢樓。
注1:南方山區的村莊大多分布在山沖的中部和下部,村莊里人畜活動產生的肥水都進入村莊周圍和下游的稻田,這里稻田的土質就比較肥沃。山沖上部就沒有這個條件,加上山谷狹窄,日照不足,田土就相對貧瘠。
注2:擔挑用的農具。下部為簸箕狀的竹筐,連著三根用做系絆的竹棍,盛裝泥土或肥料。
(黃玉鈞)